张道一:有个性和特色才是艺术

2011-11-09
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    我没有准备讲话,会议主题把我推出来,只好应命。
    人都要老的。老年人容易念旧,回想往事,20岁时、30岁时、40岁时……在做什么?虽然中间耽误了一些时间,也不能怪谁,是大环境所致,有憾无悔。人的一生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,主观的、客观的,就看自己想做什么。我喜欢实实在在的干,不喜欢到处声张,轰轰烈烈。
    因为喜欢艺术,在新中国成立前考进了华东大学文艺系。这是一所“抗大”式的供给制学校,主要是培养青年干部。文艺系对外则称“华大文工团”。那时候年轻好奇,什么都想学。除了画宣传画、刷标语,排戏时画布景、做道具之外,也参加合唱、演戏、扭秧歌、打腰鼓。那时称作“万金油干部”,水平不高,样样都会一点,对我起了艺术“通识教育”的作用。也由此养成了一个习惯,不论干什么都想动一动手,连到饭馆里吃饭,不喜欢吃的菜也要尝一尝味道。我参加过歌剧《白毛女》的演出,当群众演员,对《白毛女》的大部唱段至今还记得。学美术,所有的美术样式我都做过,也只是尝尝味道。这对我后来从事艺术理论研究很有帮助:有比较才有鉴别。
    艺术学是干什么的呢?它起什么作用?应该沉下心来认真研究,探讨它的本质与人的关系。现在关心的人很多,好像不是为了学问,颇有争地盘的感觉。美学家说,我本身就是“艺术哲学”,艺术哲学就是艺术学。文艺学本是研究文学的,也说他包括了艺术。连从事绘画实践的人,也搞起三段论法,说修养就是学问,学问就是学术,学术就是理论,因此,实践就是理论。现代的艺术学不知如何是好,却要研究“后现代”了。
    哲学的抽象靠综合与概括,并且从无数的个性之中探讨事物的共性。因此,得出了“共性寓于个性之中”的结论。换句话说,没有个性也就没有共性,一两个个性也不会产生共性。没有艺术的创作、设计、表演和演奏,不会有艺术学的产生,但任何一个艺术家或是一种艺术,也不可能成为艺术学。况且,艺术实践的样式再多,人数再众,也不可能自然的形成艺术学。  铁矿是石头,怎么会自然地变成钢铁呢?
    一个人热爱一种艺术,从事这种艺术的实践,往往过于看重而贬低了别的艺术。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,这是过去知识分子的老毛病。就因为不懂得艺术学,不了解艺术也有分工,各有侧重。“尺有所短,寸有所长”,是带有哲学内涵的。对于艺术的爱好与欣赏,固然有深浅。高低之分,是修养的问题。但若以某种艺术为职业,不论从事实践还是进行理论研究,除了认识这种艺术本身之外,也应该对艺术的整体有所了解。譬如说,从事美术的人对构图强调“节奏”,究竟什么是节奏呢?如果你了解一下音乐和舞蹈,就会理解深刻得多;反过来说,音乐家强调“装饰音”,如果懂得图案的法则,也会加深对于装饰的理解。对于艺术的思维和构思,艺术的载体和依附的材料,艺术所用的工具与不同的技巧,这类问题比比皆是,文学家说,“写诗的功夫在诗外”,是有道理的。应该学习哲学的美学,因为哲学是研究人的,了解人的这一方面,对艺术非常重要。但是。说它重要,并不是说可以取代艺术。仅仅是“审美”怎么就是艺术呢?而且抽象的美学之美与具体的艺术之美是有质的区别的。你喜欢吃橘子,能用维生素C的药片代替橘子吗?
    我们国家从事经济建设很好,过去实在太穷了。经济搞得好是要靠发展生产力,不是人人“下海”、全民经商。前些年,为什么会出现“一手软、一手硬”呢?为什么有人喊出了“文化搭台,经济唱戏”呢?就因为他看到了艺术的某些作用,而不认识艺术的性质,将事物的关系颠倒了。经常有人说:“人要有精神”。这精神由何而来,如何培养,不懂艺术的人是容易空洞的。
    现代的人太复杂了。不论干什么事,急于心切是可以理解的,但不能功利心太重。事情还没有做,就想得到多大的好处。从来不种田的人,“大跃进”时要农民亩产两万斤粮食,没有一个农民能够种出来。你看闻一多先生,他的原则是“只管耕耘,莫问收获。”你想,一个辛勤耕耘的人,难道没有好收成吗?丰子恺先生临终时说:“要做一个真正的人。”什么是“真正的人”呢?我理解首先不应该虚假,不应该贪婪,不应该处处想讨便宜。马克思在《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》中说到人都带着面纱生活。你想爱人,就必须取得他对你的爱;你想听懂音乐,就必须训练音乐的耳朵;你想看懂绘画,就必须有形式美的眼睛。这是大意。说明任何事物都是两方面的,创造条件使矛盾得到统一,怎么能只是一方面的考虑呢。研究美学的人应该了解艺术,因为各种艺术都是美学研究的素材,研究得越深越好,不但有利于美学的升华,也有助于艺术研究的深化,为什么要取代艺术学呢?所谓“文艺学”实际上是研究文学的“文学学”,但是它与艺术非常密切,应该深入研究两者的本质和关系,为什么要包括艺术学,而艺术自身的许多问题得不到解释,岂不是等于取消艺术学吗?
    我国的艺术学才建立几年,还像是一个孩子,希望大家爱护它,让他健壮地成长起来。不要求全责备,也不要说风凉话,要实实在在地扶助他,也希望研究生做一些实际的课题,有助于学科建设。过去在美学会,有人问我人类之前有没有审美,我说你最好去问恐龙,可惜恐龙早就不在了。有人研究动物有没有美感。我不知道这种课题的意义,至少距我们的艺术学远了一些。宗白华先生是留学德国的,早在1925年就在老东南大学讲艺术学。他是德索的学生,当时是根据德索的观点,但以后几十年再也没讲,只是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散步,并且出了一本《美学散步》的书,有些肤浅的人说他没有学术著作。宗先生只是笑一笑,说“亚里士多德也是散步的”。西方美学已研究了400多年,没有一个人专门研究过中国,也就是说,他们不了解中国艺术和审美的个性,因而也无从知道其共性。中国人研究美学也已百年以上,满口古希腊和康德、黑格尔,对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谈得很少。现在已有人谈老庄,是个好现象,但又说老庄之前没有审美了,真到了可笑的地步。我们现在研究艺术学,有人张口又是德索,难道我们五、六千年的历史,在艺术上就没有成就可谈吗?我不是排外,而是觉得虚无主义不但无助于艺术学的建设,简直会害死人的。
    按照中国人的思维方式,由远而近,由大及小,对艺术本应有综合的思考和论述,实际不然。这是一个特殊情况,是由不公正的历史造成的。因为古代写诗、作文、书法没有专门的职业,而爱好者和成就高的人,又往往是大官员。另一方面,从事音乐、舞蹈、戏曲和百工技艺的人,他们处在社会的底层,阶级的差别不能使两者相提并论,论艺术也不能合在一起。现在,虽然有的还出现一些闲言碎语,但基本上是打通了。至于文质之辩、雅俗之争,是艺术自身的问题,泱泱中华,亿万之众,为什么不能有点差别呢?
    这个会开得很好,开出了学术精神,开出了凝聚力。中国的艺术学的建设,只靠少数人是无法完成的,须要几代人的努力。中国的仁人君子是有识见的,在国家的学科目录中,最近不是将艺术的一级学科上升为门类吗?这是相当重要的一次跨越,使艺术进入到应有的位置。这样,就把艺术属于文学的古怪思维中解脱了出来。艺术的天地本来是广阔的,因为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他所爱好的艺术。它是支撑精神的支柱。
    记得在一次讨论美学的会议上,我提到了艺术的“意境”,有一位汉堡大学的德国教授与我辩论,按照他的理解,甚至说中国人概念不清,不懂逻辑,理由是诗属于文学,画属于艺术,怎么会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呢?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。我举例说中国的山水画不同于西方的风景画,引了古人的话说是“写胸中逸气”,他摇头不懂。最后只好举了明代民歌《捏泥人》:“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,捏一个你,捏一个我,捏的来一似活托。将泥人儿摔碎,着水儿重和过,再捏一个你,再捏一个我。……”我问他第二次捏的和第一次相同吗?他想了半天,感悟地说:“你们中国人太复杂了。”不是中国人复杂,是中国文化底蕴的深厚。外国人和外国美学是无法理解的。这就是中国的艺术,艺术的个性与特色。我们的艺术学正是要在这复杂中理出条理来。
    恩格斯有一句名言:“一个民族想要站在科学的最高峰,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。”艺术学的建立,为艺术理论研究提供了最好的条件。我们应该努力钻研,把握艺术发展的规律,为中华民族的复兴,促进艺术的繁荣而做出贡献。

     (2010年11月28日,在东南大学“全国艺术学研究生教育暨张道一教授八十华诞学术研讨会”闭幕式上的讲话。梁玖记录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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